小周最近失業兼失婚,獨個兒打球散心。他是慣跑內地生意的超級銷售員,當紅期間,老板也怕他三分。
他在球場上,不是招待那位大客户就是陪伴他各省佳麗女友,交際或談情,如魚得水,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時間安排和友儕同組打球。去年某天,算是例外,只有我和他一起打。
不知是否他心情欠佳,每次推球,他不是力度不夠就是歪了,每洞都要推三桿。他一反常態,沒發脾氣,只是自怨自艾默默地打下去,算是很有風度的了。換是往日,他不破口大駡球僮才怪。
我當然知道,每位球友打球打了一段日子,必會經歷過一段莫名的黑暗階段。在這階段內,像做任何的動作也做得不好,打起球來當然樣樣不如意。有說人有三衰六旺,打球如人生,榮辱跌宕在所難免。說什麼人定勝天、欺霜傲雪,亦是枉然;說冬天己到,春天還會遠嗎,也只是勵勉大家不要氣餒而已。事實上,這段黑暗階段,我們始終要面對。
若要安然渡過這些難堪日子,我沒有什麼靈丹妙方,只能說能做到心境泰然便好了。事實上,每當我們失去了以前擁有的東西時,心裡不好受,這當然可以理解;但如能想深一點,物質上,實際影響有多大,若能豁出去,習慣後其實亦無太大分別。說到底,這又並非世界末日,只有終日懷緬過去所謂的風光日子,人才會充斥怨恨、意志消沉、憔悴,健康還可能馬上出問題。
“You never know what is enough unless you know what is more than enough!” 我引用了十八世紀英國詩人和雕刻師威廉布萊克的一句話來安慰小周。
「管你說罷!」小周開懷起來:「現在是打球,說你什麼人生哲學幹嗎?你自顧打你的球好了!」我馬上住嘴,我知道他心理十分平衡,他的黑暗階段亦會很快過去。
什麼是夠?什麼是不夠?我以前的球僮最懂。每次我切球上了果嶺後,習慣自自言自語地說,如果能左一點或右一點、遠一點或近一點便更。
她也馬上習慣接着說,進了洞更好,下一桿用心推進去已足夠了啊!
對,夠與不夠,其實是取決在對自己的要求,而在高爾夫球場上,我們要求卻永遠像不夠,大家都知道,這就是高爾夫。
人生如打球,也像永遠不夠。但我們要學會什麼時候懂得抽離,抽離後何時再投入。像一個周期,同時也是一種節奏,自己把握到自己的感覺,感覺便是一切。
三個月後,看來小周的黑暗階段亦過去了,回復了他以前長袖善舞的日子,我也沒份兒和他一起打球了。偶爾在場邊看他穿插在富賈名媛之間,好不消遙。
再過一段日子,連他的身影也不見,我以為他已轉了會,查問他的朋友,才知原來他患上肝癌,做了多次化療,體力大不如前,不能打球了。
今天我在果嶺邊切了一個十碼短球,如常責怪自己,多用點力便更好。突然,旁邊竟然傳來幾下掌聲,回頭一看,但見小周坐在他前妻開着的球車上,向我打招呼。
我馬上連推桿也不推,趨前與他握手。他消瘦了一大截的身型,加上臉上掛着難得一見親切的笑容,我幾乎懷疑他是不是一年前同一的小周。我還未開口問候他,他已搶白:
「你去年曾經對我說過些什麼永遠不知道是夠和不夠,那些嘮什子人生哲理,嘮嘮叨叨得要死。讓我告訴你,今天我明白到,我真的夠了。你趕快回去推球吧,你的朋友在等着你啊!」
我真的接不下去,惟有依他吩咐回到果嶺上推球。推了三桿才進,回頭再看,小周和他前妻坐的球車,像球場過客,轉眼間渺無踪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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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於《Golf Digest/高球文摘》香港版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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