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超從紐約回來,變得十分低調,他此行是去Asian American Media Arts Center擺展覽,把過去多年來的攝影作品在世界藝術首都曝光。我們人人都以為他回來之後會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怎知他現在竟絕口不提紐約的事,好像從來沒有去過似的。
死火周曾經吃過沙塵超的虧,所以他今次未徑調查便發言,在我們面前唱衰超哥。死火周未免意氣用事,如此唱衰沙塵超根本不奏效,因為我們幾個朋友都有到旺角黑布街「美國圖書雜誌公司」打書釘的習慣,在那裡只要翻一翻空運來Village Voice和Eye兩份雜誌,便知道紐約的一切文娛活動,也就知道沙塵超有否作大。我確實在VilIage Voice看到沙塵超攝影展覽會的廣告,刊登在同性戀者徵友欄的旁邊。這個「巧妙」的安排。不知道是主辦者的要求、還是雜誌編輯有幽默感。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與沙塵超談話,聽他講此次紐約之行的觀感。
那天是七月四日星期六,我早上先到中環一家新百貨店的開幕酒會,講了幾聲哈囉,與公關經理寒喧幾句之後,便趕往太古城赴另外一個約會。丹尼夫婦自搬進了太古城已年餘,一直沒有見面,他倆選美國國慶那天請我食午飯,我在電話裡頭說是陪他們慶祝美國國慶,因為丹尼夫婦都在美國唸書,回到香港後,都在美國機構工作,丹尼在IBM電腦,他的太太仙地則在大通銀行。
走進太古城,我感覺像去到另一個天地,那裡與香港任何一區都不相同,摩登、機械化、中產階級氣息濃烈。我很少從九龍旺角來到港島這一角落,所以丹尼與仙地帶我遊太古城中心時,我實在被那裡的物質文明嚇了一跳,不得不承認自己落後。想不到香港也有地方可以與東京新宿的地下街比一比。行人同樣擠擁,空氣調節同樣令人滿意,而裝修同樣摩登。那天該處有表演活動,溜冰場有來自美國的Mommy On Ice,幾個老祖母竟然可以表演難度甚高的花式溜冰,令人大開眼界。
丹尼和仙地又領我去遊Uuy百貨店,那真是全港設計得最好的購物中心,走進那裡,購物慾自動增強。該店的設計者必定是高手。在Basement那一層,當我在文具部留連時,竟然遇到沙塵超,大家都愕然。沙塵超手提攝影機,他說來拍照。我問他是否在做Job,他說:「拍俾自己用,攞嚟做參考。」
我介紹沙塵超認識丹尼夫婦,丹尼提議請沙塵超一起去食飯,沙塵超沒異議。坐下時我先講起紐約,讓大家有個共通的話題。沙塵超說:「去到紐約,真係人都化咗!」我們都問何解。
「果度好難搵食,我去到已經搏晒命去捐窿捐罅,識到好多Sophisticated嘅人,但係都搵唔到Decent嘅Job,」超哥說:「有個人嚟睇我嘅展覽,好鍾意我啲棺,留低個電話叫我搵佢,我去到,原來佢想搵我幫個唔出名嘅台灣女歌星影相。」
「有人叫你影相咪好囉!」我說。
「咁駛也去紐約映啲唔出名嘅人呢,喺香港大把明星歌星映啦!去紐約至少要映CarIy Simon先至夠級數。有個台山阿伯仲滑稽,要我搭路搵亞視啲超級模特兒去佢果間酒樓夜總會做Show,填係睬佢都傻。」
「咁你其實想紐約點樣招呼你呢?」我問。
「陳凱歌部『黃土地』都去得Museum Of Modern Art放。我都要佢地放我嘅Video,我自問自己啲嘢唔失禮。」超哥說時十分理直氣壯。
「我做電腦嘅,對藝術唔係幾識,」丹尼說,「不過我知道,好多藝術家喺紐約都係捱窮,冇乜幾多個有份正經嘢做。人人都係等機會,有乜理由你一去到就要威過其他人。」
「我嘅性格係咁,你要我做郭孟浩,等人發掘,我實唔制。人生苦短,我冇時間做小角色,喺紐約出唔到頭,我寧願返嚟香港好過。」
「你去紐約先至一個月,咁短時間點知道將來出唔到頭?」丹尼說。
「我自己知自己事。我上個禮拜收到朋友寄嚟一剪報,都係消息報導多過評論,好多人睇過我嘅嘢番去都係寫幾句就敷衍了事。俾人睇少咗就無謂再喺果個地頭踏落去,本來我論住住夠半年先走,但係諗深一層,都係早歸早着。」
你說沙塵超戇居也好,有腦也好,他的想法其實最實際。他是聰明世界仔,為人最醒目,他實無行差踏錯。他以前在大學裡唸中文,但他一離開學校,便搖身一變成為攝影師和藝術家,他選擇的路必定是捷徑(三年內賺一百萬的捷徑)。現在他更成為室內設計家,原來他去UNY偷偷拍照,就是向大師偷橋,作為替旺角一家商店裝修的參考資料。沙塵超只是靠自修的美術訓練,便夠膽去做室內設計工作,這其實不是沙塵超有本事,而是香港乃係機會之邦,一個最容易讓人出頭的地方。沙塵超棄紐約而回香港,這個行動對我來說實在充滿啟發性。
我想起早些時候看過的日本電影「聖女傳說」,片中男主角乃真正的今日英雄,他的生活哲學可以簡單歸納為三句話:「不喝下價酒、不抱賤女人、不做小角色。」這個世界這麼豐裕和多姿多采,而當我們可以選擇時,Why not the best?特別是現在已進入九七的最後倒數時期,時日無多,一切已不能再等待,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其實,發達也要趁早,而享樂又何嘗不要趁早呢?
沙塵超說,香港未來的十年會是很好玩的,因為會很頹廢、很糜爛、道德敗壞、金錢至上、十分世紀末,那種腐爛發臭的生活氣息正合他的胃口,丹尼夫婦是正派人家,營營役役,儲夠了錢,正欲移民,但他們聽了沙塵超的一番話,幾乎打消了移民的念頭。當然,世紀末的風情,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享受,比較來說,該種生活較為適合無憂無慮的個體戶。
當天晚上,我與沙塵超都去參加一個派對。OK華在中環找了一個地方,一個月前已口頭約了一大群朋友來他的「能幹」派對。OK華約人的標準是,與會者都要「能幹」。
在參加派對之前,我先回憶鄉裕美在「聖女傳說」一片裡的行為表現,學習他怎樣遵行及實踐「不喝下價酒、不抱賤女人、不做小角色」這三個原則。我把自己的精神和思想武裝起來,希望在派對中好好的幹一幹。
不過,要我與沙塵超相比,他的能幹程度便強得多。當晚沙塵超見到每一個女士,必出言恐嚇。我原本與西報一女記者在討論交易廣場大堂新掛的幾幅畫,怎知沙塵超不顧江湖規矩,竟然做出侵人犯規的動作,借着幾分酒意,一走過來便搭住該女記者的膊頭,然後跟她說:「妳怕唔怕共產黨?」
他問得這樣突然,人家自然不知怎樣回答,於是他便立即像開機關槍般說過不休:「還有九年就一九九七,我地時候無多,將來香港實要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我同妳都要俾人清算,所以我地而家有得玩就玩啦,不如今晚……。(上刪五十字)」
沙塵超不算是怎樣的靚仔,但他的女朋友卻多到可寫滿一本電話薄,顯然他的「九七恐嚇手法」十分奏效,讓他成為城中的風流人物。
丹尼以前也曾叫我去搞移民,而我一直在拖延,從來提不起勁去搞手續,當時我也不知道不去美國的原因,現在我見到沙塵超,便終於明白過來,留在亂世的地方,生活更有樂趣。生活不求永恆,但求燦爛,要我到紐約做Small Potato,我怎會願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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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 #張氏起居注 ]